慕容冲掀帐走进风中,身披件兔毛作领的长披风,虽没有狐裘的柔软,却足可以御寒。
他今夜没有回到阿城里去,而是住在军中,他近来时常如此,不爱住暖和的宫殿,倒十分愿在四面透风的军帐里。
风声里有萧声,萧声里还有笛声。
慕容永坐在冰凉的高阶上,眼看见乌云遮住半个月亮,不知正作何感想。他一刻神游到很远,连慕容冲走近都不知晓,直到他挨着自己身边坐下来,才惶然地坐直身子,道:“大司马!”
慕容冲摆摆手,他便也无再多礼。转眼见来人闭上了眼睛,仔细在风中辨认出萧声的调子,问道:“这是谁在吹箫?”
“回大司马,这是尚书令的意思。”慕容永回答道:“尚书令正午下的命令,叫咱们军中白日擂鼓的,到了夜里就往城头上吹楚歌。”
慕容冲眉梢挑动,却好在没有蹙起,半晌道:“这哪里是楚歌?”
“大司马,谁知道楚歌怎么吹呢?”慕容永说。
“可他吹的是阿干歌。”慕容冲说,语气倒无起伏:“阿干歌是鲜卑人的歌,秦军听得懂吗?再者说,如今是秋冬,风从北往南吹,这不是吹给自己人听的吗?”
慕容永没见到他眼里的哀伤,也没有白日里空洞洞的茫然,这么说,话里想必只是论高盖的这桩计策,便答道:“是啊,方吹起来的时候,正逢上小将军带兵回营,也是这么说的,小将军说话直,径叫那些人不准再吹了,却没人听他的,他便一气之下去找尚书令理论了。”
“想必他听这歌,难忍流泪吧?”慕容冲问。
这问话的确算得上突兀,慕容永愣了半晌才回说:“大司马,我也是听人说的,没亲眼见到,小将军还会流泪吗?”
“怎么不会?人还有不会流泪的?”慕容冲说。
慕容永没有立刻回答,他心底里想:的确是,连你都多少会装作流泪。
慕容冲也不打算要等他答话,他伸手招来了自己的詹士,下令道:“你去尚书令帐中,就说孤的命令,叫他手底下的人不许再吹了。也告诉小将军,叫他回去睡觉,不准再胡闹。”
詹事领命退下去,慕容冲又转向慕容永,问道:“除了萧声,还有笛声呢,谁在吹笛子吗?”
慕容永循着他的问话仔细听,果然听到了笛声,他想了想,道:“这是羌笛的动静,那想必是羌人在吹曲,声音太小了,应该隔得很远。可前日姚苌帅军退到了新平,也就是说,这动静是从长安城里传出来的。”
“吹的什么曲子?”慕容冲问道。
慕容永想了想,道:“羌人的曲子?听不清楚。”
慕容冲没有再说话,他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,落叶枯黄,不知从哪里掉落进来的,他闭上眼,将叶衔嘴边,轻鼓唇,起初尖锐的声响渐慢平和而柔顺,终至和上笛声的调子,又盖过了。
慕容永似乎想起了什么,却的确喊不出这歌的名字,只是说:“像是敕勒人唱的歌,叫什么来着……”
慕容冲不再吹和,从此刻坐的地处遥遥向远方,只见到乌浓的夜色,透过夜色想必也没有什么,但知道骑马快走两步,很快就会到长安城下。
“这么说,不光是鲜卑人想家,羌人也想家。”慕容冲说。
慕容永细想也不知怎么回话,只能应和道:“是啊,有谁不想回家去呢?”
慕容冲闭上眼,心里想着邺城,又不由想到许久前年夜里慕容楷的那番言论,觉得甚是可笑。他掰着指头细数着过往的人:音容模糊在记忆里,再见却只能从黄土里掘出来。
这么说来,是都死光了。
远游人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?倘真叫他们说出来,恐怕一日说不完,可何时回去见了,又与说的都不一样。这兴许是因为时间总不由人,人和景,总要颓颓地荒废一个,或两者都不再。
既然如此,长途跋涉的,去哪里呢?
慕容冲忍不住就问慕容永道:“你在长安城里,还有亲人吗?”
慕容永听过类似这样的提问,却依旧愣住了,他想起慕容柔一把泪鞠到地上去,说:凡是鲜卑人,没有能活的。由是,当日那样的回答也算不作是错的,他摇摇头,仍旧是道:“没有了。”
慕容冲站起来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,他一只手搭着慕容永的肩膀,说不上用意,兴许是觉得他在说谎所以稍作安抚,再不就是他站不稳了,所以要扶着他。
慕容永抬头也看不清他的面目,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很深的阴翳里,不要说神情了,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。
不过慕容永想,他们毕竟是一样的人,都并不在乎有谁死了、或是活着,诚如自己的眼中只看得到前路怎么走,那么慕容冲应该也是如此。若说有所不同,那就是他更会假装,譬如山间的满面泪水,再譬如今日在帐中的茫然四望、怅若有失。
“孤方出来,是听说韩延与段随求见。”慕容冲居高处说:“说话久了,连正事都忘了。”
慕容永连忙站起身,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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